直播间女主播没有露脸,镜头下,她把不同的美瞳隐形眼镜镜片,轮番贴在三个眼睛模型上。女主播的语速飞快:
“只要99000印尼盾,你会得到3对镜片、120ml护理液、1个眼镜清洗盒、3个隐形眼镜收纳盒和一个摘眼镜小工具!”
女主播继续语速飞快:姐妹们,蜜糖棕色、甜蜜棕色、灰色……这些都是我们的畅销款。她嘴上一刻不停,突然伸手敲响旁边的铃铛,叮叮叮铃声大作,露出面前的倒计时,让直播间的氛围更加急促了:
直播间正在以每秒一人的速度飞快涌入观众。屏幕上飞快刷过一大排“某某某用户已关注主播”的字样,观众问,你们从哪里发货?保质期有多久?能再试试下面那个黑色的镜片吗……
这一切的陌生之处,是主播说的是印度尼西亚语,屏幕里与她交流的都是印尼本地的TikTok用户。
直播间位于印度尼西亚的首都雅加达,房间所在大楼里,有20个相似的直播间,每天本地都在直播美瞳镜片,和各种口红、护肤品。
主播手中叫okalens的美瞳品牌,是100%的中国制造,仅在印尼销售。她所属的公司名字叫奇点火焰,在雅加达只有3位中国管理者,其余的80多位员工,都是2022年底刚刚在印尼招募的本地年轻人。
王汉柯是此公司的创始人,三年前,他还在杭州做一名风险投资人,对美瞳、口红一窍不通。2022年底,在新冠管控结束后,跟很多投资者一样,他开始找东南亚的机会,第一站就到了印尼。观察电子商务行业的头部销售品类后,王汉柯确定了要做美妆,美妆中各个品类试了一圈后,他决定要做美瞳,这样的产品单价高,复购率高,而且在印尼已有的中国出海竞争市场中相对冷门。此外,近两年,很多国内的美瞳企业已经拿到了千万到亿元的融资,中国经验证明,这种让人瞳孔变色,变魅惑或可爱的美妆产品,有巨大的市场潜力。
一年后的今天,王汉柯的公司在今年3月,卖掉了接近400万人民币的美瞳镜片。
这里不像国内,内卷得那么厉害。王汉柯说,去年刚刚卖美瞳三四个月,他发现,在TikTok这样的平台,自家直播间在美瞳品类上占据近40%的销量——“这在国内很难想象,假如国内抖音上我也能占这个份额,那已经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规模了!”
印尼、以及更大的东南亚市场,对很多这两年刚刚出海的中国消费企业来说,竞争压力显然小太多了。同样做电商直播,面前是一个几乎无人竞争的蓝海。
大量本地企业还没有开始大规模投入网络电商。中国卖家在这里,不需要投流买流量,也不容易被限流,不需要两三天内就必须到货,而且,也不需要7天无理由退货和“仅退款”。
许多人对印度尼西亚并不熟悉,这是距离中国最远的东南亚国家,从北京直飞雅加达,两个首都之间的航程要7.8个小时,飞机落地,已经跨越了赤道,来到了南半球。
印尼是全球人口第四大国,人口接近2.8亿,排名仅次于中国、印度和美国——东南亚没有比这里更大的市场了,这里占据了东南亚总人口的40%以上。
这里的人口结构也年轻,中位数只有29岁,印尼正在进入人口红利的黄金期。
一名投资律师告诉我,中国企业印尼出海热,至少有十几年的历史了,最早是央企、国企出海做一些大工程建设项目,民企来开矿。这把中国建筑、材料等上下游供应商企业也都一起带到了印尼;2015-2019年那一波,是做互联网、做金融的人来到印尼,投资本地的创业项目,直到一切被新冠打断。
从2021年至今,印尼又重新热起来,新冠后出海的主流是消费企业,中国企业做电商,做美妆、食品、饮料,等等。在雅加达街头,已能看到名创优品、蜜雪冰城。
这一次的变化是,中国企业不再是远程投资、入股,而是肉身飞到雅加达,在这里成立办公室、招合伙人和员工,做“本地化”。
今年29岁的王普凡,2021年曾经在深圳加入过一个跨境电子商务直播公司,公司从1688上进货,向英国销售电子小家电、车品、服装,完全对标英国的“一磅店”。
王普凡负责主播运营,老外主播们有乌克兰人、沙特阿拉伯人、乌兹别克斯坦人、亚美尼亚人,和一些英国人。
这些老外,此前大多数在中国当英文外教,他们的英文水平都不错,但双减等政策之后,外教们也找不到工作了。转行来做主播,每天播5个小时,连续不断地讲接近50个品类,有些华强北产的耳机,进价只有四五块钱,直播间里,主播们按1.99英镑价格销售——这足有接近10-13元的利润额。
但北美和欧洲市场已非常成熟了,早在十几二十年前,中国的企业就开始在eBay、在亚马逊上卖货了。这些发达国家的客户价值高,他们对价格不敏感,同一个商品,在东南亚卖5块人民币,在北美可以卖5美元。相应的,中国商家的竞争也更激烈,大量中国白牌产品都在竞争这一赛道,做到最后,每个产品都只是一个链接,没有一点品牌忠诚度——谁会记得家里的地垫是什么牌子呢?王普凡说,直播间如果做百货,什么火卖什么,就跟做白牌产品没区别,用户没有一点忠诚度,这生意只能越做利润越薄。
王普凡一个月后,加入了王汉柯的公司,他们打算寻找到一个专门的品类,找代工厂做自己的品牌。在美瞳之前,他们尝试了100多种品类,其中最惊喜的是一款电动推子,向马来西亚销售。
在深圳,王汉柯搭了两个直播间,直播时假装就在马来西亚当地,他们自己出镜,讲英语,发现普通的马来人并不愿意看,就死记硬背了几句马来语,类似“加关注”“左下角下单”“抓紧时间下单!”。背后的屏幕上,王普凡找了一些搞笑视频循环播放,吸引客户持续观看,屏幕前,他们用电动推子一层一层削掉钢丝球,再紧贴着自己的胳膊移动,证明推子锋利但非常安全。最后面前的倒计时马上到了,再催促说马上恢复原价!用来“逼单”。
这款单价30多块钱的电动推子,在深圳的直播间里,最后向马来西亚卖出了11万把。
王汉柯用这一个故事,来证明东南亚消费品市场的竞争高度不充分,“连我们这么外行的做法都能卖出这么多推子。”但在深圳跨境卖,不是长久之计,王普凡说,每个爆品都有销售周期,幸运的能持续两三个月到半年,快的,一周就过去了,“剩下的时间你干什么?”
王汉柯在做风险投资时,就去过很多东南亚国家,他记得,在印尼等国家的普通超市里,见过几十块钱的浴室拖鞋,五六百块钱的老款电饭煲,而在国内,这些日常消费品明明都是最平价的产品。2023年春天,王汉柯把公司搬到了雅加达,此时他们已注意到了美瞳这一品类,打算就做这个了。
“去年印尼人均GDP接近5000美金,大家是否还记得中国人均GDP是哪一年超过的5000美金?其实并不是很久以前,那就是2011年才做到的事。”
投资人彭松今年才第一次去印尼考察,他感觉自己算来得晚的。在国内,彭松所在的琢石资本一直在看消费品类的项目,他提到,五六年前,中国经历了一波新消费的创业窗口期。很多传统行业产业升级,加上资本一级证券交易市场都非常活跃,大量企业在初期就得到了资本的支持,快速扩张,也实现了快速的营收增长。
不过当这一波投资热度过去后,一旦资本投入结束,很多新零售品牌都没法维持自己的业绩,近两年又开始了一轮闭店潮。
这两年,彭松在国内看项目的态度都非常谨慎,市面上很少有让人眼前一亮的项目,许多项目看上去都没法撑过最早的12个月,“这种项目对投资人也很难熬,因为你不知道熬到何时,现金流才能是正的。”
此外,中国的竞争已经高度白热化,眼下不大可能再出现一个淘宝、拼多多、美团、今日头条这样革命性的新机会了。在各个细致划分领域,竞争者都已经占满了山头。
中国的企业家、投资人,都已经习惯了高速的增长,但短期内,国内的紧锁的经济环境已经无显著的红利。
以印尼为例,2022年~2023年期间,印尼互联网普及率达到78.19%。而在2016年,互联网普及率还仅有51.8%。印尼有63.74%的互联网用户每天花1-5小时上网,花6-10小时的比例则为22.44%。
互联网巨头们也都在出海,头条的TikTok、拼多多的Temu、阿里巴巴的Lazada在海外都越来越成熟。彭松感觉,这些毕竟是中国人做的平台,中国的企业去跟他们沟通的效率也更高。
比如OPPO、中兴、华为的前员工们,他们在当地积累了大量创业经验。“可能国内企业90%以上的决策人,英文都不行,但现在来东南亚,他们第一阶段已能在讲中文的商业网络之间交换资源了。这降低了大家单枪匹马去开拓新市场的风险和难度。”彭松说。
王汉柯过去是在一家互联网巨头做投资人,他2011年毕业后,一直在做创业、投资相关的工作。一开始,乘着移动网络的风口,他想做一个平台级的企业,创办了一家专做免费WiFi和海外流量的企业。此后进入互联网巨头做投资人,他也在印尼、孟加拉、巴基斯坦、印度,越南、菲律宾、巴西各地看过项目。
在2017-2020年此阶段,王汉柯和同事们看的都是电子钱包、外卖平台这样的项目。国内基金此时的投资,并不是要做主要控股者,而是为了规避地理政治学风险,变成这些本地创业企业的第二股东,在这些领域长期布局。
2021年,王汉柯离开这家巨头公司,开始自己创业后,他发现,国内的一级市场已没有新冠前活跃,小创业者的机会也变少了。在各个基金的资产金额来源中,高净值个人的出资额在快速萎缩,政府的引导基金比例在急速上升。
如今国内的投资基金,很多是以国资委主导,集中在硬科技领域。大量这样的国资投资,会要求企业返投,即在政府引导基金所在地成立分公司,拉动当地产业的发展。一些投资协议里还会添加回购条款,一旦触发,创始人个人将有可能承担无限连带责任。这已不再是过去投资人们熟悉的,以美元基金主导的互联网创投的行业了。
王汉柯找了一圈机会,在投资市场疲软的情况下,他很难拿到一笔投资,去做原本设想的“平台级”的新项目,到最后他觉得,不如回归“生意的本质”:
就是找到机会,创造持续的正向的现金流。自己开始做一个普普通通连接上下游的卖家。
4月中的一天,okalens的直播间照常开播,女主播照常是飞快的预算,每个观众平均收看时间是32秒,她必须在半分钟内把潜在的消费者留住。
当晚的平均客单价是89000印尼盾,合人民币40元,而同样的美瞳直播间,国内抖音的客单价一定会比这样的价格高很多:中国女孩们习惯买日抛美瞳,一对镜片八九块钱,当天用完即弃。而在印尼这个直播间里,卖的都是半年抛,平均每对只要14-15元,一直能戴满六个月。
王汉柯做过一个实验,他们的直播间也在销售美宝莲的口红。“打个比方,这个口红卖40块钱的时候,一天可能销售额是1万块钱。但如果我把价格降到39块、38块5,销量就会翻三倍。这里对价格的敏感就会到这个程度。”王汉柯说。
短期之内,王汉柯并不打算在印尼建工厂。一是中国的代工厂技术已相当成熟,二是,印尼本地就没有美瞳的生产线,其他本地的经销商卖的很多是韩国进口的美瞳。
相类似的一个信息是,蜜雪冰城在印尼的门店已超越了2400家,但据新闻媒体报道,除了制作柠檬水的新鲜柠檬,其他原料几乎都从中国国内进口,包括茶叶、奶茶粉、冰淇淋粉、果酱、珍珠等小料。以及不相同的型号的塑料杯、粗细吸管、包装袋和圣代勺等。
眼下的中国消费企业出海东南亚的生意,还在一个初级的阶段,彭松看了很多项目,目前还没有投出第一个项目,依然在筹备中。
不过彭松的信心很足,他认为,在消费产业里,很多中国企业在印尼的成功项目,“主要是依靠先人一步的眼光、踏实勤奋的努力,但并不依赖于官商关系、不依靠特别先进的技术、甚至也不依靠很大的资本投入,最终获得了很好的产业地位与结果。”这中间还包括OPPO、极兔,也包括2015年去印尼从零做起的艾雪冰淇淋。
彭松专门研究了艾雪冰淇淋的发家史:2015年,蒙牛体系的一些年轻人,受牛根生的委派,到印尼来卖冰淇淋。当时印尼的人均GDP大概3500美元,人口已经2.6亿左右。历经八年多时间,艾雪冰淇淋在东南亚地区业务收入超过20亿,最大的业务贡献就来自印尼,也成为这一地区仅次于和路雪的第二品牌。对于当地用户而言,这就是一家创立于东南亚的大受欢迎的新锐品牌。
他以前也听说过艾雪冰淇淋的故事,但当时,面对国内的各种增长红利和号称要把所有品类重做一遍的宣言,人们心境不同。如今再回看,在东南亚新市场的拓展是更令人兴奋的,也并不高不可攀,“类似于你的同事去考上了中山大学MBA,你也想去试试。如果他考上的是哈佛,你很有可能会说那是别人家的孩子。”
我最后问,TikTok最近在美国,正在面临被强制出售的风险,印尼在去年10月也曾禁止过TikTok的网店,中国的网络站点平台在海外,并不一定会一帆风顺。如果不建厂、过于依赖中国电子商务平台,不怕全军覆没吗?
彭松说,如果你是个创业者,眼前是一个现成的蓝海市场,未来这12个月,会让你的生意增长多少个数量级?“如果这期间你把供应链都顺好了,产品跑出来了,以后就算不在TikTok上卖,在亚马逊、在虾皮,你哪里都会找到机会。”
王汉柯最近回到雅加达的办公室,在一座大商场中,他发现,商场里新开了一家太二酸菜鱼,一家探鱼烤鱼,这都是来自中国的餐饮品牌。这些大商场里出现的连锁品牌,已经跟中国商场的重合度慢慢的升高了。